卷首语

人间有“仙山”

彰仙岭海拔高度「湖湘地理丨人间仙山彰仙岭一个物种避难小天堂」

彰仙岭上的一脚庵,一尊“龙王”安坐。

选择怎样的人生,对每个人都是难题。有一种中国人的人生,叫作“终南山”。终南山靠近西安,有高低起伏的山峦,有若隐若现的雾霭。这里,是中国人隐居的首选之地。

长沙周边,也有座“终南山”。彰仙岭,虽然在醴陵,却贴近长沙,离长沙城60公里(直线),天气好,站在山上可眺星城。

彰仙岭在诸多特征上与终南山很像:玉峰独立,面临深渊,视野的前方是湘中盆地,万丘如蚁。站在山上俯瞰,长沙、株洲的高楼细小如卵。天与山、云与峰,上下连成一体。即使在连续酷暑高温的当下,站在山顶,也是凉风殷殷,可享一日清凉。山顶植被茂密如盖,下有彰仙观,历来有道人在此修真。在唐代道教名人司马承祯所写的《天地宫府图》中,彰仙岭位居七十二福地之中的第四十八福地,很早就被道家追认为清修之所。

中国人热衷于寻找仙山,从秦始皇到李白,他们都相信,在与世隔绝的仙山有不老仙人,获得他们赐药可获长生。李白更是一生都在寻仙问药,为此涉足了很多名山大川。李白虽然没有到过彰仙岭,但是我想,瞧着这一片山脉的雄奇幽深,李白来了也会流连忘返。

文/钱烨

彰仙岭是如何修炼成“仙山”的

彰仙岭海拔高度「湖湘地理丨人间仙山彰仙岭一个物种避难小天堂」

彰仙岭主峰下的彰仙观,要绕过一个山脊才能看见。 组图/记者钱烨

撰文/记者钱烨

初登彰仙岭是午后,太阳直烤着大地,从醴陵县城往东北角拐过了好几个岔路口,才到了彰仙岭的山脚下。向上攀爬时,我们坐的小车很吃力,发出沉闷的低吼,有几个道口差点熄火。到了山脊,视野豁然开朗,山下盆地廓然横卧足下,想起清人周锷登彰仙岭的一句诗:“目击潇湘几万峰”。

这里为何能入选道教的“仙山”

“我第一次开车上来的时候,踩油门的脚都有些抖。”开车往道观去的上坡路上,坐在副驾驶的彰仙岭村支书朱鉴平苦笑着说,他觉得新手司机是绝对不敢开上来的。

来之前,我跟醴陵市委组织部副部长、醴陵文联副主席(兼)徐峰了解山中的情况。他在7年前登顶,那个时候还没有现在的盘山公路,车子开到林场的检查站,就要步行上去了。此前山上只有一个很老的道观,一位道姑留守观里。去道观的路还有一些石板,现在已经硬化,变成了一条羊肠小道,勉强可以通过一辆车子。

我们上了一段陡坡,前面是不到百平米的停车坪,四周就是悬崖,斗大的地方歪歪斜斜地挤着几辆小车,大部分是株洲牌照。

从停车坪的左手边有条更窄的山道,走十几步,就可以看到新砌的石台阶。原来停车坪所在的地方是山的背后。绕过山脊的遮挡,道观就映入眼帘。道观呈V字型的建筑镶嵌在顶峰之下,楼阁的布局与山体的走势相合。几棵古树从坡下拔地而起,为道观带来荫凉。视觉的遮挡与重现,让人确有冰解的破,机锋一转之感。

我们在中国山水画中看到过很多类似的场景,最著名的是范宽的《溪山行旅图》,一座峻拔伟岸的山形如巨障,大自然那不可捉摸的实体裸露眼前,给人以巨大的震撼。很多山水楼台被故意遮挡,人物穿梭其中渺小如微尘。在这伟岸神秘的山水画卷里,人与山融为一体,贯彻着道家“道法自然”的思想。

面前的彰仙岭,对于一个初攀登者来说,也是《溪山行旅图》一般的体验。这里还是道家第四十八福地,在道家眼中,是仙人居住的地方,道士在此修炼,则可得道成仙。

在很早的壁画艺术中,仙山是一座三峰并峙的危峰,

很像汉字“山”。它们时常被云雾遮掩,时隐时现,让人产生无限遐想。神话中的昆仑山和东海里的三座仙山,都是这种形象。后来,继承了中国仙山崇拜的道教开始在现实世界中标注“仙山洞府”,“十大洞天、三十六小洞天、七十二福地”,这些地方都是他们眼中的“仙山”。

能入选道教的“仙山”,都要满足一些特征,如临危孤立、远眺出尘,而彰仙岭都符合。作为湘东山脉向湘中地区延伸的尾端,彰仙岭山势陡立,玉峰一座,安然端坐在丘陵平原的东南缘,就像鹤立鸡群一样,气定神闲地俯瞰着面前的烟火人间。

一座十分低调的山

虽然是道家第四十八福地,彰仙岭却很低调。

2015年,徐峰登顶彰仙岭的时候,还见到过守山的老道姑,孑然一身,与一座破败的道观厮守终日。徐峰从她口中得知了一些关于道观的历史。据她说彰仙岭的道教活动可以追溯到汉初的张良。传说他告老还乡之后,到了武当山拜师,后来在彰仙岭开辟道场,以前的道观里还供奉着张良的像。不过,研究表明,道教有组织的活动在东汉末年才出现,而徐峰认为是后人曲解了司马承祯所写的《天地宫府图》中彰仙岭“属臧先生治之”的意思,以“臧”为“张”,才搬来具有道家思想背景的张良做祖师。

不过彰仙岭上道人活动的时间确实久远。《醴陵县志》记载这里从唐代就有道教活动。我在民国版《醴陵县志》中找到一位曾在彰仙岭修仙的道士,此人叫李德修,醴陵北乡人,他在彰仙岭一处石室内修行,夜静后常闻有人共语,别人问他,说是吕洞宾到此点化,没过多日他就登真了。

彰仙岭在历史上进入更多人的视线,可能是咸丰十年以后。因为山下的信仰之争,彰仙岭发生了一桩讼案,经本县知县裁决,才息事宁人,也让彰仙岭的名声大作。

除此之外,彰仙岭还流传着张果老仙游至此的传说,并留下一处坐痕,后人称“张果漕”,附近还有张果老湾等等。

道家的修真,是以孤独为前提的,要想追求“道”的显现,必然要忍受寰宇寂寥的滋味。彰仙岭一直以来都是孤山自处。生活在山顶的道人领会着这天地间的钟灵神秀,却并不在乎一座山的功与名。

攀登彰仙岭的意义

彰仙岭距长沙、株洲、湘潭都不远,跟著名的道家清修地终南山很像,距离大城市很近,天气好是可以“悠然见南山”的。

当天我走进道观,见到新建成的大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。尽管大部分承重单位都已经改为钢筋水泥,但是仿古的斗拱仍被安装在显眼的位置,以显示大殿的古风。门窗的雕刻很精美,正殿上悬挂一个牌匾:太一殿。

太一殿的左侧就是原来的彰仙观,经过修缮后已经崭新如初,老观看起来没有雕梁画栋,很像普通的民居,但也不失道家的风采。以前的老道姑不见了,倒是有位憨态可掬的小道姑坐在门后打盹,见我弄出声响,急忙睁眼递来几句询问的话,我随即烦请要见主持,面善的小道姑领着去了后院。

先见了紫然道长,一位女性,又被引见给刚刚食过午餐的主持,姓周,山上清修的人都唤周道长。一袭白衣,长发结须,头上挽一小髻,脚踏一双道家的十方鞋,面容平峻,给人以亲近感。

坐下来长谈了一会道教的历史,得知道长是承袭全真道,自筹资金修复了彰仙观。近来天气炎热,上山解暑的人也越来越多。有些申请住在观里,跟着做早晚课,吃斋饭,调养生息。道家的养生理念很贴合现代人流行的轻食、慢生活等概念。我们一行边走边聊,经过一位女居士时,周道长开口道:“今天面容瞧起来好多了!”居士谦让答“托道长福,是觉得长精神了”。

转到大殿外,周道长才说刚才遇到的居士是来山上辟谷的,山上的清凉与清规可以帮助她减少杂念,抚平心绪。道长说山上气温至少比山下低5度,虽然海拔只有707米,但彰仙岭面前没有其他山体遮挡,山风遒劲,可解热暑。我也从大殿外向山下瞧,天地一片湛蓝,云的阴影横卧在丘陵盆地上,慢悠悠地向前移动,道家的虚怀若谷大概就是这种感受。阳光虽也直射山顶,但站在殿外竟然不觉得烤人,殿内更是不用吹空调,也坐得一下午。

道教保存了中国人久远的“酒神精神”,那种保存在屈原《离骚》与《楚辞》中如痴如醉的浪漫主义情怀,是中国文化的一源。时至今日,当我们登上伟岸的彰仙岭,依然能够体会到中国人的那种浪漫主义传统。而这,就是我登彰仙岭的意义所在了。

彰仙岭:一个物种避难“小天堂”

彰仙岭海拔高度「湖湘地理丨人间仙山彰仙岭一个物种避难小天堂」

山上的石龙子特别多。组图/记者钱烨

彰仙岭海拔高度「湖湘地理丨人间仙山彰仙岭一个物种避难小天堂」

长蕊杜鹃。

彰仙岭的“仙”,不仅仅因为重重“修炼”,还因为它是一个昂扬又充满生命力的“绿色有机体”。彰仙岭不仅拥有保存完好的原始次生林,而且在漫长的地壳运动和生物演替过程中,为动植物提供了避难所,是湘东物种避难的“小天堂”。

撰文/本报记者钱烨

顶峰保存着一片原始次生林

彰仙岭所在的山区,新中国成立以后一直是一片林场。即使在经济快速发展的近20年,这里也是一片封闭管理的山区。由于多年的封山育林,彰仙岭附近海拔450米以下的山脉大部分长着人工种植的杉树。站在山脊处俯瞰,那些呈宝塔状郁郁葱葱的树林就是杉树林了。

但是海拔到了500米,山腰之上的树林景观大为不同。湖南深处亚热带常绿阔叶林的包围之中,历史上凡低于1000米的地方,大部分都长着樟科、壳斗科、山茶科的乔木,其中大多数是常绿树种,如樟、楠、栲、槠、木荷、水青冈等等。它们的叶片光滑带有革质,叶片中往往有挥发性的油脂,从远处看,油绿油绿的,树冠圆如伞盖。

由于贴近人类生产生活区,常绿阔叶林很容易受到破坏,且难恢复。根据植物的一般演替规律,常绿阔叶林倒下之后,会被落叶树代替,如栗、桦、杨、落叶松等。从气候条件来看,湖南历史上的常绿阔叶林应该全省密布,山脉脚下与平地上也可能长着茂密的常绿阔叶林。但是有人类活动以来,这些常绿阔叶林就逐渐退缩到山顶去了,或者退隐到杳无人烟的山谷,过着自己的“隐居生活”。

彰仙岭因为林场的封山育林效应,山顶的常绿阔叶林得以保存,以非常难得的自然形态向世人展示了常绿阔叶林较为原始的样貌。

穿过彰仙观,道士们的宿舍区右手边有条小路,可以步行下山谷。这条路大约长1公里,垂直海拔下降200多米,非常陡峭。彰仙岭主峰上的常绿阔叶林能够得到保留,跟这座陡直的山体分不开,很多树木斜插在峭壁上,不容易被砍掉。

我沿着石板路一路向下,头上林闭度很高,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射进来,洒在灰色的岩石上,映出点点白斑。石龙子很多,小的如手指,它们都贪享山上的清凉,甚至不怕人,趴在步道边,从下面露出脑袋。我在另一段步道上山时,没走多远还看到一条极细的小蛇。这些爬行动物无法自动调节体温,都跑到山上来“乘凉”。

沿着山脊步道一直向前走,抬头可以看到长蕊杜鹃那暗绿色的叶片,如花瓣一样展开。杜鹃林一般长在高山,它们是山顶灌木群落的一支,特别是岩石裸露的陡坡下,常常可见它们的身影。抬头看坡上的长蕊杜鹃数量不少,枝干如蛇,逶迤行走于山坡斜面,只有下午的夕阳可以晒到,符合杜鹃喜阴的习性。它们在4月中旬会吐出白色花瓣,花蕊底部有些微红,像微醺的女子,站在山顶,吹着云雾,看着朝霞。

发现了比较罕见的高15米的冬青

向下步行,常绿阔叶林标志树种开始出现。最具代表性的是青冈,它披针形的叶片与坚硬的种子很容易被分辨出来。青冈木材坚韧有弹性,适合做木地板,在野外容易遭受偷伐。

眼前这棵青冈被挂了牌,是古树名木,已经有450多年树龄。道观的存在,无形之中保护着附近山林免受砍伐。

再往前是一棵锥栗,湖南人也喊毛栗子,跟板栗是近亲。9月下旬秋天到来的时候,锥栗会结种子,与板栗一样外壳有刺,只是较小。外壳剥开后只有一颗种子,锥形,栗棕色,里面贮存的都是淀粉。锥栗是山上啮齿类动物越冬的口粮。它们跟青冈的种子一样,统称为坚果,红腹松鼠这些活跃在树冠层的啮齿动物,从秋天忙到冬初,都是在四处搜寻山上的坚果,将它们搬回树洞,或者埋在土层里储存,在寒冷时节用来饱腹。有些埋在土层中忘记了吃,来年就会生出嫩芽。这是动植物间巧妙共存的生动事例。

沿山脊的步道,大约能看到数十种常绿阔叶林乔木。前面没走多远就是一棵硬壳柯,你可以把它看成青冈的袖珍版。虽然两者的身躯都长得差不多,但是硬壳柯结的种子只有青冈的十分之一不到,掉在地上如不仔细分辨难以寻到。我坐在台阶上休息,不经意间踩到几个,才从一堆树叶中捏出了十几个来。硬壳柯结的种子成熟后也是栗棕色,放在手里观看,十分可爱,圆嘟嘟的,犹如巧克力豆。想到这么小的种子以后可以长成钻天大树,觉得真是神奇。

再往前走,看到一棵白毛椴,叶片背面有白粉。我对椴树了解不多,只知道椴树蜜,每年大围山脚下的蜂农会出售这种蜜,也听说长白山的椴树蜜比较出名。这种山花分泌的蜜,更加香甜。

走完前面一段平行于山脊的山道,约300米后,山道开始陡然急下。直行的步梯变成Z字形的下山路,随着海拔的下降,一些隐藏在岩石峭壁上的树木开始展露身躯。

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站在一棵小果冬青的树下。冬青是我们在绿化带中最常见到的小灌木,其实那是冬青卫矛,真正的冬青,是可以长成高达20米的大乔木的。这棵小果冬青差不多高15米,应该也有一百多年的树龄了。冬青喜热,一般生长在南岭以南。彰仙岭这棵小果冬青出现在长株潭地区,比较罕见,刷新了我对它们向北传播的认知。

醴陵是湖南最“仙”的县城

步道急转而下,路过龙王井,有一处山泉,泉水之上有一脚庵。听在林场生活几十年的老人耿隆芝谈起,彰仙观下面还有很多脚庵,沿着登山的古道零散分布,现在都坍掉了。龙王井是后人修建的,庵内有一尊龙王安坐,庵外石板上有石碑,上面写着耿氏夫妇为保佑儿子考上大学而建。

醴陵古代神仙信仰氛围非常浓厚,大街小巷常可见到庵或庙。欧阳修在为醴陵登真观写的《御书阁记》中说“醴陵老佛之居凡八十”,可见道教、佛教在醴陵都很盛。这个登真观就是为了纪念汉代有名的神仙王乔而修建的,传说他在未成仙之前曾乘双鹤到醴陵,在城东三十里的三狮洞炼丹。醴陵还有王仙镇,名称的由来就与王乔有关。

醴陵市委组织部副部长、醴陵文联副主席(兼)徐峰对本地民风民俗十分熟稔。他说醴陵传统上有东南西北四乡,几乎涵盖了整个县域。四个乡域,都有自己的神仙信仰,南乡明月山有杉仙庙,西乡有姞姑仙山。这些淳朴的民间信仰背后的逻辑,一是当地老百姓为了纪念曾为社会作贡献的先贤,二是供养如王仙、杉仙、姞姑仙以及彰仙岭的臧仙,希望他们能保一方平安。这也是彰仙观这些偏远山区的道观能延续至今的重要原因。

在醴陵,像彰仙岭这样的“仙山”,还有不少,城内还有丁仙山,是新醴陵八景之一;同样是新醴陵八景之一的沩山,是道家的第十三小洞天,可以说醴陵是湖南最“仙”的县城了。

心心念念彰仙观下的老皂荚树

在龙王井耽搁片刻后,我继续向下走。当海拔降到450米时,明显感受到气候燥热起来,直射头顶的太阳火辣辣的,不像山顶那么温柔。海拔仅仅降落了200多米,植物群落也大为改观,常绿阔叶林已经被经济树种杉树取代了。

人工造林的景观十分规整,整齐划一的杉树林下,有一个木质凉亭,虽然放了桌椅,可一丝凉意都没了。我找到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,踮脚看下面的路。路蜿蜒而出,下接山下的公路,大约还有一半要走,于是决定折返。

下山路上,去看了那棵一直惦记着的彰仙观下的皂荚树。这棵皂荚躯干遒劲有力,扎根在观下的峭壁上,树冠冲天,给观内大殿带来荫凉。听说老观在修建前,这棵树就有了。凑近一看,树上挂有林业部门挂的牌子,树龄516年,挂牌时间是2018年。细看它嫩绿的树叶,让我想起南岳广济寺门前的绒毛皂荚,世界上仅有6棵野生绒毛皂荚,都在那里。我不知道这些绒毛皂荚是不是当时的僧人在建寺时亲手植下的,就像彰仙观大殿前的这棵皂荚树一样。但我确信的是,它们曾给很多人送去荫凉,就像禅宗中那些个法门龙象亲自递来的一句句偈语。

来源:潇湘晨报